文化大革命中, 厂里两派鬥得正激烈的时候, 我回家乡逍遙去了。
那天, 我同邻居阿俊根聊天。偶然问他, 你最近见过夏老師嗎?
阿俊根根正曲红, 又去过抗美援朝。当地厂里的两派, 都拉他。他最大的愛好却是, 当街坐在矮凳上, 就着炒螺丝, 喝黃酒。一般情形下, 在他喝黃酒的时候, 任何人同他聊天, 他都是话越说越多。可是这一回, 我随便问起的问题, 却让他放下了酒杯, 咀里也仃止了嗦嗦的吸螺丝肉的动作。
他因为灌了黃酒而涨红的脸, 暗淡下來。他拿手里的螺丝壳, 使勁丟到远处。轻轻地说:
「死脫了!」
想不到! 一百个想不到!!夏老師不过中年, 身体也不错, 怎么会死的呢?
「我也想不到。什么人也想不到! 可她就是不在了。」
夏老師, 原來在镇上教小學。后來调到县里, 当中学教导主任。她家离我家不远。邻居之间, 小孩都是按家里排行叫: 阿大、 二妹, 我们喊大人, 也都是夏家阿婆、叶家姆媽、蔡家阿爸。照规矩, 我们也该喊夏老師做夏家姆妈。可是她沒结过婚, 而且是先生, 所有人对她, 都尊敬地喊: 夏老師。我更是敬她、怕她----我经常忘记做家课。次数多了, 级任老師就会告诉她。而她见了我, 就会笑咪咪地问: 又忘记做功课啦? 所以, 上学放学, 路上见到夏老師, 我一定逃。夏老師和我母亲说话, 或者同別的家长说话, 从來都能找出學生的优点。在她心里, 沒有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分別。大约她沒有儿女, 她的愛心, 全倾注在我们身上了。即使离开了学校多年以后, 许多学生提起夏老師, 总会说: 夏老師真好。
可是, 1966年秋天, 北京学生打老師之后, 县里學生也要鬥她。因为她出身富农, 一定要鬥! 只是除了出身富农, 找不出別的问题, 鬥爭会沒法开。就交给原籍的贫下中农, 也就是交给我们这儿的公社斗。
阿俊根说, 就在前面的庙场上, 公社老张找了一百多个贫下中农, 稀稀拉拉地喊一阵口号。可是她父母己经去世, 她本人成份定的是学生。本地还沒有像北京大兴那样, 对地主富农的子弟斩草除根。她平时不大回老宅, 公社的贫下中农, 不晓得她犯了什么法。又不能便宜她, 放她回家。有人就喊:
「她为什么不嫁人? 这么大年纪了, 不嫁人, 肯定有鬼!」
那主持斗爭会的老张, 他儿子阿龙, 也和阿俊根兄弟一样, 都是夏老師教出來的。可他就任由那几个人喊:
「剥伊裤子! 剥脫伊裤子!!看看伊到底是勿是女人!!」
我从來不掉眼淚, 可是那时觉得, 视线模糊。我不能听下去。我站起身, 留下阿俊根傻傻地坐在矮凳上。咀里的话己经含糊不清了。
我向西边夏家宅, 也就是夏老師家的方向走过去。夏老師家前面, 原來有一片桃园。桃园里还有一座庙。桃树被砍光了, 庙也仅剩围牆的遗址。夏家老宅虽然破败, 却差不多还是原样----
门前的桃树己经砍光
再听不到蜜蜂吟唱
斜阳里却彷彿传來
谆谆的声浪
寂靜无人的天井
蚂蚁在忍冬下奔忙
幽暗中彷彿还积着
久远的书香
屋后淤积的池塘
再映不出云影天光
你辛苦一生留下來的
只有我挥不去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