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冬的一天,在上海龙华镇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囚室中,被捕前任中共上海沪西区委书记的25岁的安徽青年张恺帆,在墙角写下了他的新作:
龙华千载仰高风,壮士身亡志未终。
墙外桃花墙里血,一般鲜艳一般红。
1959年,萧三为诗取题《龙华殉难者狱中遗诗》,编进《革命烈士诗抄》出版。诗中崇高的政治道德与气节操守,感动了读者,在全国传颂。
其实,烈士没有死,他时任中共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刚51岁,正年富力强。萧三写信向张恺帆致敬,并致抱歉之意。张复信说:“我是幸存者,能获烈士称号,当不胜荣幸,何歉之有?”
同年,这位“活着的龙华烈士”被打成“反党联盟”首领,开除党籍、逮捕囚禁。
一、缺乏党内民主,必然导致恶果
1957年“反右派斗争”,安徽打出右派分子31472人。把省委书记处书记李世农和杨效椿等人打成“反党集团”,使党内民主生活遭到严重破坏。
1958年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干部特殊化风、生产上的瞎指挥风等“五风”泛滥。7月31日,舒城县千人桥农业社放出早稻亩产11471斤虚假“卫星”,张恺帆陪同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赶去祝贺。
此时,张恺帆是不清醒的,他做诗赞颂:“千人桥上万人瞧,谁放红星出九霄。槐树中心旗杆队,社员风格比天高。”到了“卫星”满天时,他清醒了。他感受到了清醒者的痛苦。
7月,安徽办起9万多个“公共食堂”。8月22日,安徽在全国第一个宣布早稻平均亩产已达千斤(实际318斤)。9月,毛泽东视察安徽时说,既然吃饭可以不要钱,将来穿衣服也就可以不要钱了。
从8月到12月,省委贯彻“钢铁元帅升帐”,全省241万人(最多时500万人)“大办钢铁”,10万人进山伐木,严重破坏了森林资源。教育、科技、文化等部门也竞相提出了荒诞的高指标。很多干部看到了问题,但由于以言治罪的“反右派斗争”刚刚过去,大家都不敢说。
12月27日至29日,中央政治局委员彭德怀视察安徽,张恺帆负责陪同。彭10天前在故乡湖南见到乡亲们挨饿,6天前收到一位伤残老红军的诗:“谷撒地,禾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咙胡!”
这两位同年(1928年)入党的老党员谈得非常投机。彭谈了党内风气不正、浮夸、不讲真话、报喜不报忧。张谈了党风不纯、吹牛浮夸成风、弄虚作假、高产高得没了边。
8个月后,这两位“敢为人民鼓咙胡”的忠诚正直的共产党员,同遭毁灭性的政治打击。
二、说假话搞浮夸,是吏治的败坏
安徽1958年产粮167.9亿斤,浮夸成450亿斤。高产量导致高征购,农民在挨饿,省委却认为“农民把粮食藏起来了”、农村在“大搞瞒产私分”。
1958年冬,安徽农村开始饿死人。12月29日,张恺帆在省委常委会议上提议“分头到农村去,与民同乐。”
他是讲究方法的:老百姓没饭吃,没人敢说,说了没人肯听,大家都下去看看吧。曾希圣支持这个提议。当时,书记处书记都兼任一个县或一个大型厂矿的党委第一书记,书记们分赴各地。
张恺帆时兼巢县县委第一书记。他12月31日到巢县,与县委第二书记张建下乡调查。他们看到农民十室九空,公共食堂大锅里清水煮青菜,只有一星半点粮食,情况严重。张恺帆赶回合肥,在省委常委会议上作汇报,被批评为“受了农民的骗”。
有人说农村“白天一片青,晚上一片红”,意为:白天吃青菜是假象,晚上点灯弄好的吃,各村灯光一片通红。张恺帆赶回巢县,与县委农工部部长陈建章坐吉普车到四乡察看,农村一片漆黑,所谓“一片红”纯属捏造。
1959年1月24日,省委通过决议:继续反对右倾保守思想。2月7日,省委号召开展“反瞒产斗争”,提出了更高的农业生产指标。
张恺帆带着省水利厅副厅长周骏,到含山、和县农村作调查。看到饿死人现象更加严重,连夜赶回合肥,要求向常委会议作汇报。
在战争年代与他结下了深厚友谊的老领导曾希圣劝诫他:“你不要汇报了。你为什么总看阴暗面,不看好的呢?好的是主流,我看你是有点右,要注意。”
2月下旬,省里派人到巢县调粮。张恺帆说:“存粮很少,巢县几十万人民要吃饭,不能再调。”来人说:“农民把粮食藏起来了,搞‘白天一片青、晚上一片红’。”
张恺帆不顾后果、拍案而起,说:“这完全是造谣!我建议省委派人来查!”几天后,省委调查组进驻巢县查粮,一无所获。
3月9日至20日,省委召开六级干部万人大会,宣传纠正“共产风”等问题,宣布开放粮食市场调剂余缺,同时指出:农村不缺粮,全省普遍发生了“瞒产私分”。
在上下不讲真话的可怕氛围中,安徽1959年粮食生产任务于3月30日向全省广播了:“超额完成720亿斤。”这是上年产量的4.28倍,是当年实际产量(140.2亿斤)的5.14倍。“五风”肆虐,安徽出现了严重的“饿、病、逃、荒、死”。
关于灾难成因,至今有人说是“三年自然灾害”,把责任推给老天爷。
事实上,安徽历来多灾,那几年恰恰少灾,较大灾害有两次,一是1958年5月起,大部分地区70天未雨,沿长江地区90天未雨,受旱作物面积1833万亩;二是1959年6月21日至10月31日少雨干旱,成灾面积3428万亩,致秋粮减产52亿斤。
1960年和1961年,安徽两年无大灾。而人祸,仅1959年,就造成了粮食生产500亿斤以上的巨大落差!饿死人(即所谓“非正常死亡”)已不可避免。
据中国统计出版社1989年出版并向国内外发行的《安徽四十年》公布:安徽1959年至1961年出生1417529人,但1961年仍比1958年减少了4064710人。
以1960年与1958年相比,全省户数减少了360393户,其中农村减少27.1万户;城镇人口增加68万人;农村人口减少420万人,其中农村劳动力减少268.4万人;真是创钜痛深!
说真话和批评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成为政治禁忌,是执政党犯错误的开始。说假话搞浮夸,是吏治的败坏。哄瞒虚夸盛行和“一级糊弄一级”成风,是干部政治道德气节操守的衰微。这个历史教训,是用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血泪换来。
三、庐山之外省委书记抗“左”第一人
农村饿死人越来越严重。家乡无为县来人不断,有的进门就哭。张恺帆从省粮食厅了解到,无为1958年上报产量13亿斤、征购7亿斤,已完成征购3亿斤。
他非常震惊:无为年产粮六七亿斤,征购7亿斤农民怎么活?他提出要去无为调查,得到了曾希圣的同意。许多同志看到张恺帆直言遭嫉,处境已经不好,纷纷登门劝阻。他说:“怕什么呢?共产党不能不管群众疾苦!”
月2日,庐山会议召开。仿佛是历史老人的刻意安排,张恺帆的行为举措,与庐山上的彭德怀惊人的一致——
7月2日,庐山会议开幕。同日,张恺帆带领省民政厅副厅长白犁平、省粮食厅副厅长刘健民、省人委办公厅主任夏云、秘书处副处长刘康,前往无为。他在行前严格规定:不准提前通知行程,以防做假。
3日,彭德怀在西北小组会上发言,直陈时弊。同日,张恺帆一行进入巢县,沿路揭开公共食堂锅盖查看,全是白水清汤漂几片菜叶。
4日,彭德怀在庐山发言,批评公共食堂。同日,张恺帆一行进入无为。无为是鱼米之乡,旧谚“三年不遇水旱愁,锅巴打墙头”。
眼前情景令他们触目惊心:公共食堂基本断炊;行人面有菜色,多数走路不稳,要拄拐棍;孩子们饿得不成人形;因为劳动力锐减,大量田块没有插秧,放眼望去一片白水。群众认识张恺帆,纷纷围上来诉说:“我们还不如以前的鸡,鸡一天还有两把米。”
“听说上头每人每天发二两原粮,发到我们手里才好。发到公共食堂,层层克扣,我们就一点也见不到了。”“把自留地还给我们吧,种点瓜菜,也好度命。”
有老人下跪,为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哭求:“请张省长救命!”张恺帆泪流满面,愧疚难当。
张恺帆知道,这几年无为无大灾。1958年5月12日起,百日未下透雨,致境内西河、永安河、花渡河上游断流,闸北、沈斌、牌楼、汪田、昆山等乡丘陵山地旱灾严重,平原和圩区未受大的影响。造成如此悲惨局面的原因是:造假、浮夸和建筑在浮夸基础上的高征购。
他们来到石涧公社沿河梢村。全村十几户人家有9个孩子父母饿死,成了孤儿。有的农户全家饿死。公社党委书记汇报说上半年死亡564人。
张恺帆把各大队上报的数字相加,1369人,作假已成习惯。就是这个公社,1958年冬组织过“卖粮现场会”:从粮站仓库里把粮食挑出来,敲锣打鼓喊口号,转一大圈,回到粮站“卖粮”,再挑回仓库去。对这种欺世瞒天的恶行,人民群众既痛恨又无奈。
抵达县城,县委第一书记姚某汇报说:“产粮13亿斤,准备征购齐7亿斤。”张恺帆问:“这么多粮食,为什么有人饿得浮肿?”
姚答:“浮肿的都是好吃懒做,不做事当然没有饭吃!”姚报告:“全县浮肿1万余人。”当日夜,县粮食局局长向张恺帆反映:姚书记叫弄了两本账,另一本账是真实的产粮7亿斤。姚作风粗暴,动辄整人,下级畏其如虎。
5日,彭德怀和周小舟在庐山交谈湖南大跃进中存在的问题。同日,张恺帆让白、夏去开城区调查,自己带其余人去陡沟区。
陡沟景况比石涧更悲惨:路旁堆着树叶、蒿蓼和塘草,是牲口都不吃的,乡亲们就用此充饥,十人九病;强迫移民并村,致使村舍残破。乡亲们哭诉:“能不能不办食堂,粮食少点就少点,发到我们手里。”
6日,彭德怀在庐山发言批“左”。同日,张恺帆去南乡襄安、泉塘、蜀山等公社察看,当晚返回县城。白、夏二人从西乡回来,说饿死人严重,有的干部动辄打人、捆人、吊人,已激起民愤。
当夜,张恺帆严厉批评县委第一书记姚某:“你说只有万把人浮肿,一派胡言。我问你,芜湖地委通知每个浮肿病人发1斤红糖,你是不是报了20万人?”
姚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张恺帆讲了调查到的悲惨情况,竭力语气平和,问:“老姚,你准备在无为饿死多少人?”姚脸色煞白,不敢再吹牛了。
张恺帆命令:“从明天起,每人每天不得少于1斤原粮,全部直接发到群众手中。公共食堂暂时停办。自留地归还群众。告诉你,你不发粮,我就不走了!你通知下去,明天开大会,基层干部都来,我要讲话。”
张恺帆的命令是有政策依据的。中共中央5月7日指示分给农民自留地,5月26日发文强调公共食堂自愿参加。
他知道,公共食堂是毛泽东和中央多数领导人支持办的,它被视为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的一个标志,虽然中央强调“自愿”,但紧接的一句是:“又不能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把食堂一风吹散。”
现在,人民在大批饿死,为了救人,张恺帆顾不得了。他甘冒政治风险,挺身而出为民请命。
他不知道,在庐山,朱德、彭德怀等人对公共食堂提出了尖锐批评。朱老总说,公共食堂“全垮掉也不见得是坏事”。
他没有想到,35天后,自己会被毛泽东宣布是:“蓄谋破坏无产阶级专政,分裂共产党。”
四、“我吃人民饭,不能吃粮不当差!”
7月7日,无为县县、区、公社、大队、小队五级干部大会在县城观政潮广场召开,张恺帆做报告。以下所引皆当年记录原文。
他首先将批评的锋芒,直指“大跃进”和浮夸风,说:“浪漫主义太‘浪漫’很了,本来是个很漂亮的大跃进,可是粉堆厚了一点。比如明明亩产400斤,硬说是800斤、1000斤。”
“过去有人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哪有那么容易!破除迷信不是不要科学,而是要我们更科学一些,如果破除科学,那也就是迷信!”
“去年我到肥西,有个生产队长告诉我:‘一亩试验田下了200斤种,打算收200万斤。’我说:‘这是做梦!’破除迷信,也不要科学了。”
他批评“全民大办钢铁”的蛮干,批评强迫移民并村,说:“去年搞钢铁,把人家锅搞掉,有的连小锅也拿掉,一口不留。这种做法,过去叫‘搬锅台’,也是不得人心的。”“有的把人家公孙三代并在一间房里睡觉,成什么话!”“可以马上搬回去的,马上搬回去。没有条件的,秋后一定要解决。”
对自留地问题、是否允许农民饲养家禽家畜问题,他说:“留自留地,发展家禽家畜,好处很多。总的来讲可以增加物质财富,鼓励群众生产积极性。
社员生活搞好了,集体生产才能搞好。同志们不要怕这个、怕那个,说什么资本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不劳而获、剥削别人。请问,社员搞点小块土地,养几个鸡生几个蛋卖卖,这是剥削了哪个?我们是领导群众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不是走共同贫穷的道路!”
“现在有许多事情蛮干一通,不讲道理,把大家搞得死死的,搞得穷穷的,这不叫干劲,叫蛮干。这样干下去,只会错误更大,恶果更大!”
对最敏感的公共食堂问题,他说:“食堂一般不要搞了。据我了解,群众现在只要把粮食、烧草、菜园地等给他,没有锅,给他解决,他们是双手欢迎,愿意单吃的。”
他指出:有些干部坚持搞食堂,是为了方便自己多吃多占。他说:“现在有的人,只要当上干部,一家人全沾光。到一个村上去看,穿得好的,长得胖的,总是干部,或者是干部家属。”
“有一部分人,骑在群众头上作威作福,动辄打骂、不给饭吃。”“有的白天吃三餐,晚上还要吃夜餐!”
在讲到某些干部打骂群众、克扣粮食的恶劣作风时,他说:“如果屡次警告,再不改正,提高到原则上来认识,就是反革命分子!因为他们这样搞,就是叫群众来反对共产党,革我们的命,杀我们的头,这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他申明:“我吃人民饭,我要管事。我不能吃粮不当差!人民给我权力,我就要行使职权,我就有权干涉,任何人胡作非为是不行的。我们的革命成果不能让少数人断送!”
张恺帆代表省委和县委宣布发粮救济饥民:“每人平均每天不能少于1斤(按:指原粮)。具体安排是:1至5岁半斤,6至12岁12两(按:此为1斤16两旧制),13至17岁1斤,18至64岁1斤4两,65岁以上1斤。从今天起就安排下去,一直到接上早稻。”
另外,“重病号除应有标准外,每天加二两黄豆。对产妇、老弱,应根据现有力量,尽可能加以照顾。”他还宣布纪律:“不准层层克扣。会议一结束,马上组织检查。我打算蹲几个月不走,如果查到哪个克扣粮食,一定要按法纪严处!”发粮方法:发到每一户,直接交到农民手中。
观政潮广场上欢声雷动!广场之名是旧名,打从这一天起有了新的含义:观政,观为谁执政、施什么政!
在全国省委书记中,他是庐山之外奋不顾身抗“左”第一人。
7月9日,他给省委和曾希圣写报告,报告无为情况和即将实行的“三还原”措施:1.吃饭还原,停办公共食堂;2.自留地还原;3.房屋还原,让农民回自己家居住。并于当晚严令县委立即付诸实施,他说:“救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