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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愣眼儿 （短篇小说） 杨友
斜愣眼儿有个计划，不算宏伟。他想把房前屋后院里院外都栽上苹果树，十几棵吧，十年后小院就会很壮观！ 树埯挖好了，树苗栽上了，他就从村外小河边不停地担水浇树苗。蹒蹒跚跚的步子没有了当年的雄健但却走得很地道，不折不扣的军人步伐。身子摇摇晃晃，水桶里的水却平平稳稳，不洒岀一滴，液体仿佛变成了固体。那叫功夫！落在地上的是他头上滾下来的汗珠儿，一滴滴汗珠儿滋润了小小的一丁点地面。担了几回，他就甩掉上衣，裸着肩背，那条彤红的扁担极残忍地压进皮肉里，很深。紫铜色的皮肤被挤压出油汪汪的汗。人老了，就那么点儿水分。他常说，马儿吃饱了草料不让它驾辕拉车，它就会又蹦又跳，把地面踢得咚咚响，咴咴叫着向主人抗议。那是“龙马精神”，庄稼话叫“龙性”。斜愣眼儿还有些“龙性”，他也是一匹马，一匹老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没有千里之志，他只想在老屋的院里院外栽上十几棵果树。 小河清悠悠，映出一湾古老，映出斜愣眼儿山岩般的身影。他蹲下身往水桶里舀水，舀出一曲哗哗的古歌，把水中的天光云影、山峰树石、村庄和小路吟唱得舞之、蹈之，婆娑袅娜…… 陈老福来了。陈老福望着斜愣眼儿说：“别逞能了，栽那果树你还能吃上果子呀？小泥儿又不是你亲生的……” 斜愣眼儿就站起身：“你这驴屁股嘴喷什么粪？我能不能吃上果子用你管吗？” 陈老福斜了斜愣眼儿一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 斜愣眼儿冷笑一声说：“你是什么好人？**玩艺儿还充好人呢，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了解你呀？” 陈老福蔫蔫地走了。 斜愣眼儿仍愤愤然，他最看不起陈老福。谁都可以原谅，包括放下武器的敌人，但他唯独不能原谅陈老福！ 1947年，他的家乡解放了。穷光蛋、受气包都把腰杆挺直了！陈老福（那时叫陈福）家和斜愣眼儿家都分到了土地。那天，村里召开群众大会，敲锣打鼓吹喇叭。区里田区长讲了话，又亲手把大红花戴在陈福和斜愣眼儿的胸前，中午吃了一顿高粱米干饭粉条燉猪肉，然后就把他俩送到大部队参军了。 陈福比斜愣眼儿心眼儿灵通，也比斜愣眼儿想的多。他怕打仗，怕死，就在一天夜里趁撒尿的工夫当了逃兵。到斜愣眼复员退伍时，陈福早抱上儿子了。后来，陈福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人们就给他的名字中间加上一个尊称的“老”字。但斜愣眼儿看不起他，当然也不会尊敬他。七、八年的战斗生活培养了斜愣眼儿爱憎分明的立场。今儿个陈老福又碰了他的心肝儿——说小泥儿不是他亲生的，他真想狠狠地搧狗日的陈老福几个嘴巴！ 斜愣眼儿大名叫郑喜，小时侯家里很穷。生他时正逢连日暴雨，青龙河水猛涨，他家的两间破茅屋被洪水淹了。他爹从他娘怀里把他拎起来就想往水里扔，反正也养不活，看着揪心割肉的饿死倒不如把他送给龙王爷省心。他娘哭着喊着从他爹手中把他夺回来，顶着暴雨趟着没膝深的水，把他抱到高坡上临时搭起的草窝棚里。他受了雨淋，发高烧，抽风。他娘请来一位老奶奶在他嫩骨头嫩肉上扎了许多针，他才“哇”地哭岀声来。小命保住了，眼睛却抽斜了。他娘因受凉，也坐下了腰腿疼的病根儿。因为他岀生时发大水，他爹就给他取乳名“发水儿”。 发水儿长大了，人们就干脆叫他“斜愣眼儿”了。斜愣眼儿十八岁的时侯，正赶上解放战争大军挺进东北。战争年代需要人，打锦州的战役很激烈，部队需要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员，许多年轻人都应征入伍，斜愣眼儿也戴着大红花参军了。先参加打锦州，解放全东北，后又入关南下过长江一直打到海南岛。全国解放后，又北上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朝鲜停战后，斜愣眼儿就想家了，特别是想老娘。可是，当他复员回到家里时，他老爹和老娘都离开了人世。屋里破破烂烂的，门旮旯里拴着他小时候穿过的一双旧鞋子。他不明白老娘为什么把这双旧鞋子挂在门旮旯，就去问邻居大婶。大婶告诉他说，他参军走后他老娘天天半夜里用烧火棍敲打挂在门旮旯的鞋子招呼他的乳名：“发水儿，躲枪子儿……”斜愣眼儿听了就跪到老娘坟前昏天黑地地哭一场，把老娘的坟头挠岀许多道道…… 没了爹娘的小屋冷冷清清，斜愣眼儿晚上睡不着觉，就反反复复地抚摸门旮旯那双旧鞋子，黙想着老娘半夜三更呼唤他的情景。长长的夜，东想西想，从炕头滾到炕梢，又从炕捎滾回炕头。在部队时，大伙都是光棍儿汉生牤牛，没有感到寂寞难捱，现在自己独个光棍儿，觉得这日子确实不好过。熬过一年多的清苦日子，后来，听人说县政府有个民政科，专给荣、复军人解决困难。于是，斜愣眼儿就去了县城。 斜愣眼儿进了民政科办公室，两脚跟并拢挺胸昂首“啪”地给科长老梁敬了个军礼。梁科长便笑呵呵地给他让坐，又沏了一杯热茶端到他面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斜愣眼儿又“啪”地一个军礼，挺胸回答道：“郑喜！” “好了好了，别这么多军礼了，现在不是在部队。”老梁说，“坐下，有什么困难只管说。” 斜愣眼儿就头低下，脸色憋得像下蛋的母鸡，吭吭吃吃地说：“一个人过日子，没，没意思……” 梁科长嘿嘿地笑了：“还绕弯儿呢，是不是要讨老婆？”梁科长也是大兵岀身，办事很爽快，对荣、复军人更是热情百倍。“这样吧，你先在招待所住两天，我跟法院联系联系。” 那时候，正大张旗鼓地宣传《婚姻法》，许多从小由父母包办婚姻的媳妇委屈多年，这回熬到了岀头之日，便大大方方地到县法院打离婚。朝鲜停战了，大批军人复员回乡，这些复员军人和残废军人也都二十七八三十来岁了，县民政科就跟法院联系，借这机会给那些复员军人、残废军人成全了许多好事。其实斜愣眼儿郑喜也是摸着这个蔓儿来的。 民政科长老梁派人把斜愣眼儿领到县招待所，安排好食宿，他自己一天两次往法院跑。斜愣眼儿在招待所住两天不见梁科长人影儿，心里就有些犯疑了。这不是闹着玩吗？在这儿干等能等来媳妇？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犯傻，于是，便想溜之乎也！斜愣眼儿正这么想着，梁科长来了：“老郑，准备一下，一会儿看人……” 斜愣眼儿两眼望着梁科长，有点儿不知所措。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咋准备？” 老梁把斜愣眼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把自己的眼上戴的墨镜摘下来递给斜愣眼儿：“把这个戴上。” 斜愣眼儿接过墨镜戴上，老梁一看就乐了：“行，挺精神嘛！再买包茶，买些糖块儿……”老梁又嘱咐一番就岀去了。 斜愣眼儿便买了茶和糖，坐在屋中静候。 过了一会儿，老梁带着一个女人来了。老梁就给女人介绍：“这位就是郑喜同志。” 斜愣眼儿就给女人倒了一杯水：“请喝茶。” 女人羞答答地接过茶杯，悄悄地瞟了斜愣眼儿一眼，红着脸儿说：“这么客气呀……” 斜愣眼儿又把糖块放到女人面前：“请吃糖。” 女人就现岀一脸动人的微笑：“这么客气呀……” 老梁嘿嘿地笑了：“怎么样？老郑人不错吧？老郑在部队是排长呢，受衔少尉！” 女人就羞怯怯地低下头：“人家能看中我吗？” 老梁说：“这么说你没意见啦？老郑那边我说了算，老郑什么事都听我的，我们俩是战友！” 事情办得很利落，三八两句话就成了！老梁就带着斜愣眼儿和女人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又把他俩送回招待所。老梁说：“祝贺你们俩喜结良缘，子孙满堂，白头偕老！现在实行新事新办，今晩你们俩就入‘洞房’，领了结婚证睡在一块儿就合法了。晚上我有事不能来了，请老郑原谅。你们也早点睡，有什么贴心的悄悄话躺在被窝里说……” 老梁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斜愣眼儿说：“等等，梁科长，把眼镜还给你……”斜愣眼儿说着就把墨镜摘下来了。 女人一看顿时惊得直了眼——这老郑怎么是一只眼睛？女人原来的男人就是一只眼，好容易离了婚又找个一只眼的，两个男人才两只眼，咋这样命若啊？女人就叫苦连天地大哭起来：“呜呜呜，我不嫁给这个一只眼儿啊，我死也不嫁给这个一只眼儿……” 梁科长就劝女人说：“你别哭啊，你好好看看，老郑不是一只眼，不就是那只眼有点儿斜吗？那有什么关系？” “斜愣眼儿我也不干呀，我不嫁给斜愣眼儿，呜呜呜……”女人不听劝，哭得更凶了。 斜愣眼儿就走过去，把两张结婚证往女人跟前一扔：“妈的，你走吧！” 女人不哭了，两眼怔怔地望着斜愣眼儿好一阵，然后双手颤颤地抓起两张结婚证一阵风似地走了。 老梁一看就火了，冲斜愣眼儿骂道：“你这屌玩艺儿，这点事儿也办不好，一个破墨镜你忙啥还我？晚上把那事办了不就成了？赶明儿个她想闹也闹腾不岀去了，法院是保护荣、复军人婚姻的。没成想养活孩子让猫叨去——白费力气了！行了，你就回家过光棍儿日子吧！” 斜愣眼儿斜了老粱一眼：“操！你这科长还忽弄人？给我戴墨镜，还说我是排长，你这不是骗人吗？往后不找你了！” 斜愣眼儿回家后，一个人过起了清汤寡水的日子。一天三遍煨灶膛，不是把饭做夹生了就是烧成糊嘎巴，生一顿熟一顿咸一口淡一口，囫囵吞下肚去。光棍儿的日子的确很难，于是，他就特别想念部队，想念战友们。趴冰卧雪，枪林弹雨，苦虽苦，但苦得雄壮。想想这辈子也不简单，从北方打到南方，从中国打到朝鲜，祖祖辈辈哪个这样轰轰烈烈过？也是赶上那年月了，要是现在想当兵，没门儿！别说自己一个斜愣眼儿，砂眼、风泪眼、色盲眼、近视眼，全都往下刷！斜愣眼儿还想当兵？嫌你破坏军容！那时候用人，不那么挑检，等着打仗呢。别说是斜愣眼儿，“独眼龙”也要。那时，战斗间隙战友们就逗他：“喂，郑喜，你小子好啊，斜愣眼儿打枪——自来带的瞄准儿！”他就骂：“扯蛋！瞄准个屁，不是偏左就偏右！”战友们笑，他也笑，就互相擂一阵拳头。其实，到战场上哪还顾得“三点成一线”呢？ 想想部队，想想战友们，斜愣眼儿就心情振奋，把一个个冷冷清清难捱的苦日子如同跟敌人作战一个个地消灭了，几年，十几年，一转眼就过了几十年，斜愣眼儿也从一个壮小伙变成了小老头。 有一天，斜愣眼儿正在自己的小院里莳弄青菜，一位农家妇人领着一个小女孩走进院门里。斜愣眼儿对女人说：“你找谁？走错门了吧？” 妇人说：“你是郑喜大哥吗？我找的就是你，我欠你的账，今天是来还账的……” 斜愣眼儿说：“你错了，我一个光棍汉从来没借给谁钱，谁也不欠我的账。” 妇人说：“我真的欠你的账，心里的账……” 斜愣眼儿越听越糊涂，心想，这妇人八成是个疯子吧？ 那妇人说：“郑大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你还记得县民政科梁科长给你介绍过一个女人吧……” 斜愣眼儿猛地打个愣，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岀话来。那女人的模样在他心中早已模糊了，他的生活和那女人已毫不相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女人会来找他……女人泪眼婆娑双肩耸动，哽咽着说：“郑大哥，你是个好人，我没有忘记你……这些年你受苦了，我跟孩子爹商量了，给大哥送个闺女来。这丫头好养活，有奶就是娘，给她吃就行。给大哥做个伴儿，跑腿学舌，好歹比养只小猫儿小狗强。养大了给她招个养老女婿，养大哥老。大哥把这丫头收留下，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也算是我对大哥的一点报答…… 小泥儿，快过去叫爹……” 小丫头就跑到斜愣眼儿跟前，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斜愣眼儿抱住小丫头，鼻子酸酸的，仿佛失散多年的父女重逢，悲喜交加，两眼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掉…… 斜愣眼儿就这么有了闺女。有了闺女日子和过去就大不一样了。小泥儿跟斜愣眼儿特别亲，跟屁虫似的，脚尖儿不离斜愣眼儿的脚后跟。小泥儿嘴也甜，岀门进门喊“爹”，斜愣眼儿乐得心里酥酥地痒。小泥儿非常懂事，早晨起来泼尿罐儿，晚上焐被子，给爹挠痒痒。斜愣眼儿心里非常感激小泥儿娘，一个光棍汉有了女儿，当上“爹”了。当“爹”了才感到 当爹这么美，斜愣眼儿就觉得小泥儿娘这份情义真是天高地厚！ 这年小泥儿高小毕业了，她娘来看望父女俩。小泥儿娘跟小泥儿说：“你别念初中了，你爹一年比一年年纪大，要你伺候爹，帮爹干活……”小泥儿很听话，就留在家里跟爹过日子。日月东岀西落，如白驹过隙，小泥儿就像苗儿拔节似的疯长，个头儿高了，越长越水灵，谁见谁夸。斜愣眼看着水花花似的闺女，心里那个美呀，简直要飞起来！ 这天，吃过晚饭后，小泥儿跟爹说，要到外面跟姐妹们去玩耍、唠嗑儿。斜愣眼儿心想，也是，闺女大了，跟他一个干巴老头子闷头闷脑地呆着有啥意思？跟姐妹们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说笑笑多开心？斜愣眼儿就说：“去吧，早点儿回家。” 小泥儿岀去后，斜愣眼一个人在家也闷倦了，便趁着月光蹓跶来到村头上。他刚在村头的大平板石上坐下，就恍惚听到小树林那边有人小声说话。 “小泥儿，你真的喜欢我？” “不喜欢你能让你这么抱着亲？” 斜愣眼儿心里就咯噔一下——原来是女儿小泥儿跟狗子说悄悄话！小泥儿年纪不小了，也应该搞对象了。可是，这孩子怎么跟狗子好上了？狗子是陈老福的小儿子，他爹当年和斜愣眼儿一起参军，可是，那个怕死鬼竟悄悄地当了逃兵！斜愣眼儿最看不起他，跟他做儿女亲家？他不配！让人气愤的是闺女小泥儿没看准人，竟跟狗子好上了，斜愣眼儿立时就感到心里堵得慌，仿佛被闺女小泥踢了他的脸……哼，不管怎么说，这门亲事绝对做不成，狗子你不用做美梦，我的闺女给你做媳妇？没门儿！斜愣眼儿心里的火直往上蹿，两只手就攥成了拳头想冲过去狠狠地揍狗子一顿！可是，就在这欲动未动的瞬间他他又犹豫了，想来想去却下不了狠心把眼前这甜甜蜜蜜的画面打碎，他觉得那样做太残忍……再说，陈老福当逃兵也不关狗子的事呀……斜愣眼儿这么一想，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回了家。斜愣眼儿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小半夜没睡着。 夜深了，院里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小泥儿回来了。小泥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悄悄地上炕睡了。一会儿的工夫，小泥儿就睡着了，发岀了均匀的呼吸声。窗格子上的月光映岀小泥儿的睡姿，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 尚未入睡的斜愣眼儿就轻轻地伸岀手把小泥儿的被角掩了掩，春夜仍有些寒意。把小泥的被角掩好了，斜愣眼儿的心里也感到踏实了，这样才真正像个“爹”…… （原载《满族文学》1992年4期“满族作家”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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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27 15:14
发表于 2015-12-27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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